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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在心灵中的沉淀——陈忠实采访手记

2019-06-18 18:25

“去翻翻他们的处女作,你会发现一个作家从出发到现在,走出了多远。那些他经历的站点上,还撒下了那些篇章。循着足迹阅读,是很有意思的,它有助于你不仅仅了解一部作品,还隐约看见一个人,人的背后是时代的动向,多个有代表性的个人叠加在一起,就让你窥见这个民族繁荣或者衰落的秘密所在。国家命运既呈现在文字里,也呈现在文字外。它们就像月亮周围的圆晕可能预示着次日的风一样,反过来,你窥见那些字里行间的风声,眼前就会呈现出前夜的圆月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光环。

  世事无常,又有常。至少说,有踪迹可循。”

 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邱晓雨专访陈忠实前言

  要不是确认那雨,我还以为有人往太阳上泼了一勺墨。早晨九点的太阳本来是用以形容年轻人的,现在在雨里阴着脸,好像活得很累一样。白鹿原上的太阳应该是什么样?我自幼长在渭河的一侧,多次到过西安,但是不知有没有去过白鹿原。这是陈忠实出生的地方,那个村子里人不多,可能不过百户。有了《白鹿原》以后,它就变得出名了。

 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。巴尔扎克这么说。

  陈忠实把它作为题记,在第一章之前就惊扰你的视线。

  但是在我的眼里,同样构成秘史的,还有这些写字的人。

  去翻翻他们的处女作,你会发现一个作家从出发到现在,走出了多远。那些他经历的站点上,还撒下了那些篇章。循着足迹阅读,是很有意思的,它有助于你不仅仅了解一部作品,还隐约看见一个人,人的背后是时代的动向,多个有代表性的个人叠加在一起,就让你窥见这个民族繁荣或者衰落的秘密所在。国家命运既呈现在文字里,也呈现在文字外。它们就像月亮周围的圆晕可能预示着次日的风一样,反过来,你窥见那些字里行间的风声,眼前就会呈现出前夜的圆月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光环。

  世事无常,又有常。至少说,有踪迹可循。

  我不知道为什么,特别愿意把莫言和陈忠实的东西放在一起。(我知道有时候把两位作家放在一起比较是一种冒犯,但是出于对他们的喜爱,以及和他们谈话的愉悦我才敢这么做。当然,更因为有助于读者对于他们作品的读解)

  这不是比较文学的范畴,我们只是看两条不同的路,以及延伸的方向。

  《白鹿原》面世于1992年。写成用了四年时间,写之前陈忠实在自家门前栽了一棵树。陈忠实说过,他希望有一本可以垫棺坐枕的书。他做到了这一点。

  我是在《白鹿原》一上来就风行的那段日子里,读它的一个读者。尽管那时年龄还小,但已经可以感觉到其中的味道。那时候我不读莫言的。其实早在1988年,也就是《白鹿原》提笔的时候,莫言的《红高粱家族》就已经被那时候不出名的张艺谋放进银幕,在柏林国际电影节上,这部获奖影片叫做《红高粱》。

  《红高粱家族》是部中篇,纯粹从量上衡量,肯定没有《白鹿原》翻上去那么厚实。它本是胶东半岛的故事被搬进陕西,所有的醉汉皆大唱着秦腔一样拉长的调子。而《白鹿原》,这个土生土长在陕西的作者,写出的渭河平原的50年,倒让人觉着不仅仅是关中或者陕西的故事,世事变迁,你看见一个宗族背后民族的起落。

  穿过两位作者关于建国以前的一白一红两部名作不说,他们同样纪录的民族历史里,还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巨变。

  让陈忠实出名的《立身篇》《四妹子》等作品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。而莫言在那个时段确立位置,少不了《透明的胡萝卜》。都是乡村的故事,一个是成人的有组织有纪律的视角,一个是孩子的懵懂的觉醒的体会。你会发现在同样的十年里,上层政治元素对生活的渗入,到达的层面并不同。

  就像同样是关于文革的电影作品,可以有《霸王别姬》也可以有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,你可以站在阴影里审视一个时代,也可以把头伸出去接受太阳的照射,不管那光线你喜不喜欢。两种作品,各有各自的真实,没有高下之分。

  《立身篇》里的模式化语言和《透明的胡罗卜》那种受到拉美的魔幻感觉召唤的轻灵语境相映成趣。如果不负责任的说,我相信陈忠实在这一阶段的东西根本不让今天这个时代的人喜欢。你回头看,发现它们不像出自和《白鹿原》同一个作者,而像是一些政治作业。

  但是退回那个时代。你又发现曾影响很多作家的《班主任》。那篇在当时让刘心武冒着危险发表出来的东西,那曾经照耀过很多读者的篇章,在今天看上去已然不再令人热血沸腾。所以,当作品所涉及到的政治风向在今天一去不返时,我们的读者,包括我,可能就会对《透明的胡萝卜》这种远离政治的东西感到亲切。

  但是,任何家国的历史都逃脱不了政治。所以我认为那些哪怕是作业的东西都是陈忠实的必由之路。如果他初涉文坛,关注的领域不在于此,那后来也就没有《白鹿原》这样的厚重。《立身篇》《猪的故事》《初夏》等作品尽管不算成熟或者锋利,但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陈忠实所应该涉足的范畴。

  不瞒你说,作家的气质确实是从血液到文字里都有的。陈忠实今天是陕西省作家协会的主席和中国作协的主席,他在骨子里的范儿,真的属于一个领导者,好像是站在一片高地上看问题。

  站在白鹿原上远眺的陈忠实,和走在高粱地里的莫言,用各自的角度诠释这个社会。他们在不同层面上看见变化的世界对于人的影响。

  他们的对比让我联想起陈凯歌和顾常卫。这两位导演一位钟爱家国命运,一位垂青小人物。白鹿原和红高粱都是小人物的群像,但白鹿原上的宗族,宛然是一个小小帝国的缩影。

  带着这样的探究之心,带着不仅仅是停留在《白鹿原》层面上对于陈忠实的感受,我们敲开陈忠实在重庆宾馆的门,外面下着雨,那几天雨一直不停。

  “我在十几年后重新翻开白鹿原,一直翻到最后一页,依旧可以在字里行间读到残酷。但是世事本来就残酷。今天看上去歌舞升平的世界里,我们更需要残酷的照耀,以便保持心灵的警醒。而那些历史在人心里的积淀,让陈忠实穿过往昔的文字,到达民族的高度。我们可以借助它,一起在白鹿原上眺望。

  渭河流域是中华民族人文初祖——轩辕黄帝和神农炎帝的起源地。这条河流流经中国古代的都城,滋润过上个世纪的关中大地,又流向下一个时代。总会有人在它的倒影中,看见兴衰背后的人影涌动。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北岛的诗:“在那镀金的天空中,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”。即便不镀金的天空,也是如此。”

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邱晓雨专访陈忠实后记

  我们一行人是候颖,徐艳清和我,杨琼应该是跑去折磨其他作家了吧。侯颖拿着录音设备,徐艳清去敲门,我躲在门边上,把脸贴到墙上。

  我说我不敢进去你们进去吧。

 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发怵。陈忠实在网上的一张照片给我印象很深,他夹着雪茄的手指的姿势和和微微扬起的视线,让人觉得远处有很多东西吸引着他。

  他作品整体印象让我感觉他像一个领导,还是那种不怒自威的类型,所以我就有些在心里哆嗦。哆嗦到他打开门我们坐下,我还是忍不住说我觉得怕他。虽然离进了看,他的长相带着典型的我熟悉的西北人的高颧骨和清晰的骨架,甚至和我在西安的姑父很相像,甚至我想我姑父老了以后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。

  但我还是怕。

  其实他一笑起来,并没有那么严肃。他在说话时一直忙,采访不断被电话打断。有很多公务缠身,但也没有耽误他手中始终不断被点着的雪茄,就和网上的图片里我起初看见的一样。我们想要开窗透气,但一开窗,窗外的汽笛声就扑面而来,关上窗,屋里的火警又拼命得响。

  服务员因此来了两次,确认这里只是有人抽烟而已。

  其实我一贯讨厌烟味,但是我印象里陈忠实和韩少功都是抽着烟和我聊的,我又喜欢这种状态,因为那样他们看上去更符合自己。风从窗子刮进来,带着重庆的雨星吹散烟雾。我知道陈忠实喜欢雨,他说自己出生时西安太焦躁,他母亲总觉得有雨,一切就顺了。我跟他说我也喜欢雨,因为我生在谷雨,每次我出远门或者有什么大事,总会下雨。所以在这样一个雨天里,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,比占用每一位作家的时间都要长。

  那个上午陈忠实的语流很缓慢,他说话有点像我的另一位陕西嘉宾-----导演顾常卫,也是会有比较长的停顿。他不紧不慢地讲起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的社会变革,那个曾经差点就击碎他内心文学之梦的年代。陈忠实和张贤亮都是70上下的作家,他们曾经在文学的路途上遭过重创甚至受到误导,之后很久才重回现今的轨道。

  但是没有哪一段,也许他们在作品里就无法透彻的讲清楚时代巨变在个人身上的投射。今天,大家普遍都承认文学的边缘位置,既因为信息传播的多样性,又因为文学不再冲在最前端去代表沉默的大多数。文学带给人的挑战,和上一个阶段变得不同。

  我就老在想,对于他们这样的上一辈人来说,劫难是不是上天的馈赠呢?有助于他们更清醒地认识这个社会的发展脉络。但是这个想法未免残酷。

  我在十几年后重新翻开白鹿原,一直翻到最后一页,依旧可以在字里行间读到残酷。但是世事本来就残酷。今天看上去歌舞升平的世界里,我们更需要残酷的照耀,以便保持心灵的警醒。而那些历史在人心里的积淀,让陈忠实穿过往昔的文字,到达民族的高度。我们可以借助它,一起在白鹿原上眺望。

  渭河流域是中华民族人文初祖——轩辕黄帝和神农炎帝的起源地。这条河流流经中国古代的都城,滋润过上个世纪的关中大地,又流向下一个时代。总会有人在它的倒影中,看见兴衰背后的人影涌动。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北岛的诗:“在那镀金的天空中,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”。即便不镀金的天空,也是如此。

  这个世界上,不断会有田小娥和白灵这样的女子来了又走。

  愿她们安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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